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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逆袭985读硕后,安浅桥策划旅游时,特意去北方的一个内陆城市看到了雪。
那天,她一身粉色站在盖满了雪的荒原,呆看着天与云与山与雪,觉得世界剩下了一片茫茫的白,像岩井俊二的《情书》的电影空镜,怎么切怎么转,都是缄默的无尽白。蓝牙耳机里恰好是安浅桥最喜欢乐队,把一句清透斑驳的“你为什么,看见雪飘落就会想唱歌”随鹅毛大的雪片一并吹落在了她的发梢。
此时此刻,时间概念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天地干净,苍茫盛大像像川端康成的《雪国》,好像可以让她就此和这场隆冬白头。
拿出手机,安浅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冻得发紫。费劲地扒了好久通讯录,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没有通话记录的联系人。按响电话后,在“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提示音里,安浅桥笑着骂了一句:
“张玉兰,你就骗我吧。”
北风吹拂,千山鸟飞绝,天地骤然陷入一片飘飞的孤独白色,只留下安浅桥一人泣不成声。
张玉兰,你骗人。北方的雪,明明是可以大到盖过人小腿的。
......
刚过完碎碎琐琐的春天,26岁的安浅桥就赶上了噼里啪啦的毕业。大厂offer虽然有很多,也有很多实习经历,不知道为什么,安浅桥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部分就此熄灭了。
原先这种在社会寻找认同的欲求是风雨飘摇。可当她现在足够独立,有了拿得出手的学历和经济能力之后,对物欲的渴望却越来越淡。具体少了什么,安浅桥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世间一切都仿佛蒙了层薄薄的雾,看什么都像雾里看花,淡淡的,仿佛仙人踏云,却不会再垂怜尘世信手撒盐而已——
5岁时,安浅桥爸妈离了婚,之后妈妈一个人去邻省创业,她就这么被转手被丢给了外婆。于是,张玉兰就骗她说,她爹妈一起去了北方,坐火车都赶不上,她只能和她一起呆南方,于是,百无聊赖的安浅桥就扎着两个羊角辫打遍孩子无敌手,成了北郡城孩子们口中避之不及的孩子王。
12岁,她被妈妈带出了北郡城,来到了南方一个很大很潮湿的城市。房子很小,嵌在市中心的闹市区,进门前还要绕好久的胡同小路,晚上回来迟了就是一片黑灯瞎火,连个正儿八经的路灯都没有。装自接瓦斯灯当路灯都小骑楼们一年四季似乎总在挨挨挤挤骂骂咧咧,安浅桥写作业时总伴着野猫叫春和隔壁家长都叫骂,偶尔是小孩哭的昏天黑地,偶尔是吵架的撕心裂肺。推开窗户看到的就是对面晒衣服的窗台,再往高处看,平矮的小骑楼群落整整齐齐的头顶上就是冲天耸立的克莱因蓝色高档写字楼和高档公寓楼。
为什么明明那么近,差别却能这么大。安浅桥把疑问和着冷稀饭往胃里咽,稀饭没热,已经冷冰冰地结了块,吃起来很费力,安浅桥就嚼着鸡肋的稀饭看着无从下手的数学题发呆,从导数一直延路想到赤条条淋雨的浅畔桥。
南方的梅雨季很长,接连着好几个月都湿漉漉的,阴沉沉的天总在飘雨。小房子下雨就漏雨,刮风就灌风,不知哪里破了洞的窗户就把混着泥的污水往下淌,漏一地的碎木渣和脏水。灰色水泥地板在窗棂阳光照映下四季都飘着蒙蒙的细小粉尘,各种大件的杂物全都堆在一起,肮脏庞大,乱七八糟。
中学时期安浅桥总试着凭自己的能力把所有的东西竭力收拾得很整齐。在电灯功率太小的客厅里,她找楼下五金店的老板问清楚后花了两小时给自己接了盏大功率的瓦斯灯,明晃晃的橙黄色下是一张垫着纸片才不会晃的小书桌,上面磊满了近年备战高考的厚厚习题。
吃不惯的食物,疏离冷漠的人,车来车往24小时似乎永远不停,霓虹灯从晚上6点亮到早上6点。安浅桥觉得自己好像从山涧田野一下卷到了机械生活的洪流里抽身不得。加上她妈是个体户,没时间管她,为了进货经常在东南西北地到处跑,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人。于是,中学时安浅桥就就被迫习惯了一个人读书做饭看电影:雨果,伍尔夫和三岛由纪夫,《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和《科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贝多芬,肖斯塔科维奇,坂本龙一;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托尼·凯耶的《超脱》,法国新浪潮,诺兰杨德昌是枝裕和.....
她妈偶尔在家,总在叼烟和一桌子烫卷发模样的做生意女人搓麻将时,喊她端茶的同时插嘴要她照顾好自己。于是,凭她妈短短一句话,安浅桥像拼命渴望得到一点温暖似的拼命学着把自己的生活过好:衣服很旧但很干净,太阳味和肥皂味层叠铺展;过生日了她就给自己买花,生病了就带自己看病,至于高考前就多买一个小蛋糕,临走前拿好准考证,照镜子笑一下,再多对自己说一声,“小桥儿,高考,必胜!”。
高中刚开学那阵子,月考完或不漏雨日子里最快乐的事,对安浅桥来说,就是给张玉兰打电话。张玉兰那头说话总会带点风声和蝉鸣,不知道为什么,在亲切的乡音尽头,总归是小时候北郡城的蓝色夏天,和那轮寂寂间抬头凝望的失眠月亮。
但后来学校开始查手机,加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内卷考大学,成绩平平的她实在太忙,所以之后,她给张玉兰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只不过,17岁,某次隔了好几个月没打电话,再提到,居然是班主任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她走了。安浅桥当时不信,因为张玉兰第一次带她去看浅畔桥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还在平安顺遂里幼稚地祈求腰缠万贯,她的张玉兰还没回答她看没看到浅畔桥的问题。
后来有人问她,高考想去哪个大学,她总淡漠笑笑,没说具体,只含混两个字,北方。可18岁的高考失利,把安浅桥在八月送上了当地的一个二本。那天,太阳很大,她妈抽根烟望着眼圈发红硬是没哭的安浅桥,几年来第一次搂住她说了声:“哭吧,天塌了,妈陪你一起扛。”
那年戒备撑起的玫红色雨伞在瞬间落地。安浅桥抱着烟味的她妈哭得泣不成声。
本科期间摸爬滚打地走了很多弯路,但好在最后还是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北上读研。那时的安浅桥已经变得很淡很淡,淡漠地像放在放在阳光下的透明纸片,单薄浅默。
......
只是毕业入春后空中飘起了柳絮,下雨天的次数和失眠的次数呈线性相关正比例增长。从精神科出来后,安浅桥就吃起了劳拉西泮,昏昏沉沉睡着后的晚上总会做光怪陆离的梦。
“浅畔桥.......”
梦醒后的不久,大部分事都会被忘记,忘了蓝,忘了流水,忘了张玉兰和浅畔河,可汗泪涔涔中,安浅桥眼底却油然浮现起一座宛若苦难新生婴儿光溜溜如玉般的浅畔桥,淌雨珠若泪珠的浅畔桥。
她总这么梦。清醒时不梦,一迷糊尽是梦。站在毕业照里开始梦,躺在诊疗仪下看白色的灯时继续梦;被吞进开往二环里人挤人的地铁里接着梦,用塑料叉卷泡面往嘴里送时依旧梦,睡不着时听着车流声盯着头上惨白的天花板还在梦。
浅畔河岸蒹葭苍苍,白露未已,河水浩荡南征,只是彼岸这头的安浅桥寻寻觅觅却再也不见了故人。
张玉兰,想你了。在那边的你,还好么。
......
6月的天空蓝的像连环画,拍毕业照那天太阳很大,大家热哄哄挤在一起,扬起的笑脸年轻明媚。迎面吹的风带着丝缕燥热,任凭蝉鸣肆无忌惮哄抬林荫,湿漉漉洒了安浅桥一身,映着学士服上安浅桥改造的云肩粉领格外耀眼漂亮,闪着明晃晃的光,把安浅桥苍白的脸久违地衬得很生动。
“来来来,大家,笑一个!”
“三…”
笑。
“二…”
笑不出来。
“一!”
还是笑一下吧。
“咔嚓。”
安浅桥微熹如明月,带着半笑不笑的生脆和光和半熟不熟的生涩,就这样定格在了那个尚有色彩的夏天。
忽然,一声“愿小桥儿平安顺遂。”随她耳畔的蝉鸣汇流渐淡,世界一时间只剩下了干干净净张玉兰的声音。安浅桥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用手腕按压自己的耳屏,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耳畔像是开了有声广播,已经完全独立于自己的可控范围,接连响起了张玉兰那年在月光下对她说的那句“小桥儿是认真的。”
认真的......去看看吧,说愿小桥儿平安顺遂,可那晚那月笑得生气勃勃的女孩却开始频繁地进出精神科;愿小桥儿平安顺遂,可那年会在空白纸面上用彩色的蜡笔信手涂鸦出斑斓世界的女孩,如今却连拍照记录日落的欲求都消失殆尽;愿小桥儿平安顺遂,可坐草垛上把同龄小男孩们自如呼来唤去的小姑娘现在出门必带耳机口罩,生怕和其他人有更多的目光接触;愿小桥儿平安顺遂,可那个会在月光下听一晚上虫鸣和张玉兰辨花种类的女孩现在抬眼看到的就是这世界拿诊断书甩她身上的那个被铅字印刷的精神疾病的病名,低头看到的是手里印着一长串化学元素叠加药名的药。
幻听的抽离感,在千变万化人声嘈杂间以稚嫩的童音脆生生作结:“张玉兰,还看得到咱们的浅畔桥吗?”属于小时候那个扎羊角辫大大咧咧的安浅桥。音色甜甜,清澈干净。
来自心脏剧烈的吃痛感让捧着花的安浅桥情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恢复,安浅桥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悲伤都在决堤泛滥,呼啸暴烈。伴着往下淌止不住的滚烫眼泪和不能自已的颤抖。久违的真实感只几秒就大风般吹遍了她的全身。
世界亮得出奇。
......
意识恢复时,安浅桥正躺在学校的医务室里。看着头顶遥远白墙面映着的橙色斜阳,安浅桥发了好半天呆,忽然,她脆生生开口说了一句:
“我叫安浅桥。我要写我的浅畔桥。”
......
近几年修好路后,北郡城已经凭借着精致的风景开发成了旅游打卡点。可说来奇怪,小城开的第一家咖啡店却离闹市区很远,大概15分钟自行车车程吧,那是靠近浅畔桥的一家听得到淙淙水声的小店。
店面不大,但装修很精致,老板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据说学历很高,笑起来特别可爱,黑色湿重的头发垂下来,刘海被蝴蝶发夹夹了一边,皮肤很白。
放摇滚和古典音乐的店里的另一半被设置成了购书和阅读区,深棕色原木质书架上摆着畅销书和一些小众的外国文学。明亮干净的落地窗正对着浅畔河,上面架着一座有五颜六色鲜花的白石桥,山后是连片的绿茵茵的山岗。
店里的消费者大多都是些年轻的小文青,偶尔也会有旅游的外地人,时不时,也总有有外乡口音冷不防发问,为什么北郡城明明是个南方小城,却会叫一个这么“北方”的名字。这时,带好看粉钻耳环的老板这时候就会笑得很好看地讲故事,她说,这大抵是因为有位南渡的故人有太多对北方的怀想,以至于辗转反侧,而终于提笔,写作了此城名。
万般思念,万般牵挂。至此念念不忘,永远魂牵梦萦。
老板总穿得很漂亮地坐在植物堆里看书,但更多的时间,她总孤零零泡杯浓缩意式坐窗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字。
“老板写什么呢?”有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凑近安浅桥问她。
“啊,”安浅桥笑起来,指了指窗外,眼里笑的都是快活的星星,“写那边的浅畔桥呀。”
据说玉兰花开时,店里会供应让人一下想到夏天的西瓜味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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