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苏童笔下的枯井时光

苏童的笔尖总是缠绕着江南浓厚氤氲的雾气，那些裹在浓雾中或尖锐或荒诞的故事，总给人以不可置落的恍伤。如同隔着时光地追溯，虽难以与现时的情绪暗合，但却也因了这隔着年岁的相望，而能让人产生更多的思索与警醒。

读苏童的第一本书是《妻妾成群》，就像一段被人反复撕裂繁华尽失的锦缎。苏童以沉郁细腻的笔触写出了旧社会中女人的争斗与悲哀，文字间萦绕的压抑颓废的气息，仿佛是一群幽居在阴暗、潮湿的枯井中的人，一边坠落，一边探寻着阳光，却最终还是坠亡在枯井中。苏童的文字确有一种“冷艳的张扬”，他总是为故事设置一个高贵的背景，却又不动声色的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压抑到接近死亡的气息，让人不自知的心生出悲凉。没有过多的渲染与铺陈，于是就少了些虚意的矫情，而让人更加真切的感受到故事本身所蕴含的寓意。

据说《妻妾成群》是苏童在他十九岁的华年里写下的。一个男子，能够把四个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写得如同岩石表面细致的纹理，有条不紊，娓娓道来，着实令人称奇。颂莲是陈佐千的第四房太太，她天真率然，敢爱敢恨，她像是那个日趋衰朽的后院里最后的一点生机。其余的都在汩汩流过的默然时光里，成了黯然的浮尘。

苏童对人物心理描绘更是精彩纷呈，尤其以三个姨太争风吃醋最为有趣，正门受封建礼制影响最深，条条是规矩，处处是责备。二姨太卓云最为阴险狡诈，却也忠心耿耿。三姨太梅珊却是敢爱敢当，当破釜沉舟之时，必不眷恋于世。颂莲读过书，却已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思想。从她不带一本书入陈府，和选择做妾可以看出，她已不再选择接受新知识与文化，她早已与过去的自己做了道别。她是如此的理性，却不知本该跨入新时代的她却已沦为封建男性的玩物。

如果说颂莲是具有女性意识觉醒的话，我是不认同的，更多是表达对女性命运的无奈和怨恨。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精神都是扭曲的。苏童笔下的江南，细腻、感性、理性、动人心弦，将封建社会的阴暗面表现的漓淋尽致。从一开始进门到结局，颂莲自始至终没有踏出这座黑暗笼罩的高墙深院，她的心也在这永无安宁的阴影中，逐渐凋零。在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深宅大院中，明争暗斗，从未停歇。仆人不像个仆人，主人不像个主人，尤其以雁儿和宋妈的描写最为出色。一个仗着老爷的喜爱，心高气傲，内心无比龌龊肮脏；一个以冷眼笑看每一场悲剧。四个姨太各显本领，各展风骚。尤其以对男主人公的丑陋嘴脸的刻画，最为深刻，实在让人恶心至极。这些对人物麻木心理的描绘，展现了一种强烈的民族劣根性。

小说以女性视角展现了封建社会中男权至上的绝对威信以及女性勾心斗角的悲惨命运。以开头寥寥数笔中就将颂莲的性格特征勾勒出来，从她不愿吃苦的，宁愿做妾的决定中，她的自命不凡，恃强凌弱也为她的结局埋下伏笔。

苏童的文字里总是带有腥甜腐烂的气息，细腻的笔触描述的往往是阴暗之面，让人欲罢不能。在本书中，人物的命运似乎一开始就被写好，经历了短暂的绚丽之后，疾疾坠入早已注定的深渊，各人有着细密的心思和难解的惆怅，然而这一切终究无可挽回。颂莲听到的来自井底的靡靡之音，也许是她内心里最为隐秘的归属的渴望。苏童像是为我们开启了一扇门，通往阴柔之美和朽烂气息的后院，唏嘘过后，重又深掩。当我们幡然悔醒时，才发觉我们已经深处井底了。

那口代表吃人社会的老井，葬送着一代又一代的可悲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