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实践获奖作品 | 二等奖:日暮乡关何处是

发布时间:2022-03-30 09:00:00


理性为知,感性为觉


“2022返乡故事”主题实践活动

二等奖作品

作者:程僖


在异乡的水米里沉湎了几千个日夜,故乡的印象已经几近于无了。母亲口中漫山遍野的林蛙、有着无辜眼眸的狍子、溪边饮水的鹿,和被碗口粗的蛇盘颈以致惊吓绝经的女人已然是另一个世界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大年初二,透明的玻璃窗外落了雪,骤然的、绵密的,像前些日子落在疏落枝丫上的残雪,被哪只鸟雀惊起,散落下来。可屋外面是层层叠叠的楼,没有树。我坐在饭桌前,煞有介事地剖析一只砂糖桔的脉络,心里想着怎么逃离令人厌烦的新年喧嚣。

和我一桌的同龄人面对年味也失去食欲,在桌子上各做各的,互不干扰。年,永远都是父辈们推杯换盏间的高声谈笑,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我听到外祖父怀念的声音,他说,我们应该回老家看看。接下来又会有隐约带着悲哀的停顿,我冷漠地想。

前年,妈妈让我陪她回去看看老房子。那时候我还在学校里备考期末,妈妈在电话里踌躇着问我是不是想回去看看。听得出来,她打定主意要回去,打电话询问我只是她的例行安排。



后建砖房


不用说是哪所老房子,肯定是位于黑龙江老家的那个濒临倒塌,早就没办法住人的危房。当然,我们也的确早就不住了,那里仅仅作为一段记忆的标志物。老家,故乡。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飘零的异乡人,我们家不过是其中之一。现如今,留守在所谓故乡的,也只剩下大姨一家,和一些轮不到我来问候的无名亲朋好友。这个家族就像是一朵蒲公英,飞散了,在异地生长,还挂念着那空荡的根茎。

故乡在黑龙江一个偏僻的林场。这的冬天比任何地方都要冷。雪花比一元钱的硬币还要大,又密又厚,一个晚上过去,就堆积到了成人的膝盖。而这样的雪冬日里天天都要下。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如果把自己牢牢裹在衣物里,由于水汽挥发,眉毛和头发很快就会结成冰柱。但曾经有人嫌麻烦,不带护耳的帽子出门,回到家后才发现耳朵已经冻掉了。



故乡雪景


我有幸在这里出生,长到四岁。自我离开以后,受用了异乡十多年的水米,故乡对我来说,渐行渐远,到现在只剩下一只随着汹涌河水浮氽而去的小红凉鞋。我为此挨了一顿打。这也不过是个遥远的符号了。但是对妈妈而言,那里货真价实的藏着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卷上珠帘总不如


记忆永远打磨历史,让曾经平平无奇、满怀烦恼的日子渐渐从石头蜕变为钻石,不断引人回顾。妈妈出生在1976年的一个冬日,据外祖父说,当天的雪格外的大,往前往后一百年也只见过那一次,这在回忆里往往被看作不凡的象征。那时候他们一家六口还住在自己搭建的草房里,和林场里的人零散的组成了一个村庄。

当年,人和自然还没有变成两个名词。屋子都建在山上,被林子层层叠叠的包裹起来,风一吹过,就只听到飒飒作响,偶尔有大胆的野兔被风声惊吓,飞似逃进深山。在黄昏里,还能看到栖居在屋里面粗重横梁上面的一窝窝燕子,和做完一天工作的人们一同在回家的路上。这一湾村子像是整座山的咽喉,担任着守卫和阻拦的职责。



山上俯瞰


外祖父是闯关东热潮里的一个普通人,作为家族备受期待的长子,他响应国家号召,二十出头就从山东到了黑龙江,从地里刨活、看天吃饭的农民变成了一个社会地位更高些的工人。在那个时候,男人是整个家庭的支柱,总是试图抵挡来自外界的一切风霜。外祖父就是这样一个人。

故乡有着无数的鬼魅传说,黄鼠狼是其中著名的一类。它们往往有着非凡的智慧,以及奇异的能力——能够迷惑人的心智。传说,它们在修炼大成后会寻找有缘人问一个问题:“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如果回答“像人”黄鼠狼就会转变为人,回答“像神”则会直接成神。因此,许多人对于黄鼠狼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但外祖父对此嗤之以鼻。

后来我才听说,在外祖父还年轻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抓鸡的黄鼠狼。那时鸡是家里面为数不多的珍贵财产,情急之下,外祖父用鞋子打中了它的腿。它冷冷地注视着外祖父,外祖父看着一只畜生如此灵性的眼神,竟然怔住了。以至于他发现在和黄鼠狼一起转圈已经是好一会之后的事了。但随即,外祖父以他一向的果敢将手边的东西向黄鼠狼掷去,黄鼠狼哀叫一声,立刻逃走了。从此以后,他对妖精鬼怪再也没有了惧怕之心。

外祖父一共娶过两个妻子。先前的妻子是个听不见声音的女人,她受不了异地的分隔和残缺带来的婆家搓磨,趁着年轻回了娘家,不知道又嫁去了哪里。第二任妻子在匆匆见了两次面后,听从了裹着小脚还能疾走几十里山路的强韧母亲的安排,嫁给了他。凭借着家族长女勤劳和坚强的性格,和他一起辗转共度了四十余年,这就是我的外祖母。她说起如何应允这一段婚姻时,带着些得意:“他先头那个跑了,但是我谁也不怕。”也的确如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外祖母除了工作以支撑生活外,还兼顾所有的交际和家庭事务,与此同时抚养了四个孩子长大。



童年照片


妈妈是这个家庭里最小的一个,除了一个不知性别一落地就没了声息的孩子以外,往前数有三个姐姐,另还有一个在三岁就不幸夭折的哥哥,这也是外祖母生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孩。传说是被一种虫子钻进了身体里,从皮肤中逆流而上,啃噬了大脑,最后罹患脑炎。因此,林子深处的草爬子成为了家里面口耳相传的恶魔,甚至威吓到了几十年后的下一代。妈妈讲述给我的时候还带着恐惧,她口中的虫子被赋予了无限魔力,变成了钻进皮肤就只能等待死神来临的绝命象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这是只有故乡才能孕育出的神秘物种。后来了解到,这种能钻进血管的小虫叫蜱虫,森林是它们巨大的卵巢。而这曾在妈妈年幼时,和她日日打交道的漫山遍野的虫子,也的确有致人死亡的可能。

那时候,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去支援建设的工人们仍然维持着古老传统的生产理念——靠山吃山。伐木和运输是林场最主要的工作。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地点束缚了工人们的行动,同样限制了工人们赚取额外的收入。因此,家庭的琐事都要由孩子承担。冬天要去山上捡柴,春夏秋要去采猪吃的野菜,有空就要到小河边捞鱼。而妈妈作为最小的孩子,不被允许去这些危险的地方,只需要看守和打扫屋子,她也很喜欢这项任务。



打下的松塔


其实没有看守的必要。当地民风淳朴,几百人的村庄里没有一户人家锁门。而猪作为每户人家最贵重的财产,养殖长大之后,会宰杀作宴。其他人家会毫不客气的拖家带口过去赴宴。仿佛私产只是名义上的说法。这个偏僻的森林之村也很少有外人来访。极偶然的时候,能看到卖艺讨生活的人风尘仆仆地敲着锣鼓讨要金钱,或者流浪到这里的人饥寒交迫的挨家挨户讨一口热汤,然后再走几十里路去下一个村子。大概是年幼时见过了真正贫苦的人,妈妈对于二十几年后城区随处可见的讨钱乞丐,有了一种堪称犀利的辨别能力。

因此对于妈妈来说,这项任务唯一不幸的是,她并不讨家禽喜欢。当时家里养着一只漂亮的大白鹅,还有一窝鸡。她每次走出屋门,都能看到其中唯一的一只公鸡傲立在比她还要高的鸡窝上,如同扫六合的秦王虎视眈眈。接着很快,她就能看得到公鸡飞下来的雪白羽翅。但与此同时,她需要忍受被坚硬的喙不断啄击头部的嗡鸣,以及一贯温顺的大白鹅的偷袭。所以她偶尔也向往林子深处的世界。她知道那里有一朵朵黄色的冰凌花,盛开在冰雪里。

这片辽阔的黑土地上,一天能看到三次碗口粗的蛇或盘踞在树上,或蜿蜒在路上,除此之外,还有遍地的林蛙。人们只有敬畏,没有伤害。这样亲近的关系多年来带来的唯一恶果就是村庄里某户人家的女人在清晨打开房门时,被横梁上的蛇骤然砸中,她和脖子上的蛇两两相顾,因为受了巨大惊吓,再也没有来过月经。这成了村子里的不传之秘。

而在那片蓊郁的森林里,人和动物也保持着微妙又和谐的距离。动物在最深处安宁生活,人们在森林外层浅浅试探。偶尔抬头,可以看到飞龙从树木顶端掠过。据说这种鸟滋味鲜美,被称作“天上的龙肉”。四十年前的森林还没有禁猎的说法,只有经验老道的猎手,才会谈起森林深处体积惊人的熊、凶狠的野猪、有着无措眼睛的鹿和成群的獾,以及曾经一闪而过的东北虎。直到四五年后迎来那场由于领不到工资引发的十年贫困危机前,这些懵懂的野兽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在这之后,打猎就成为当地唯一能使经济情况好转的高收益工作。但这对于一个没有男孩的家庭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常情况下,外祖父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收入足够一家六口过上安逸的生活。但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工人领不到一分钱工资,这段时期是林场最贫困的时期,每一家都陷入了对物质缺乏的恐慌之中。当我后来向外祖母问起这场危机的起因时,她秉持着一贯的谨慎,微微摇了摇头,对此讳莫如深。

一开始的经济困难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在对将他们从被压迫的境地解救出来的领导人心怀感恩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为政府的不易而落泪。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何时能够发放工资语焉不详的负责人,工人们虽然没有罢工,也渐渐失去耐心,要求政府作出应对危机的举措。最后派出上访的代表带回来政府的消息,他庄严宣布:“我们要自己种地了。好消息是可以砍树。”

于是林场陷入了一场退林还耕的狂潮。树木一棵棵倒下,随着生长起来的是一茬茬小麦。他们变成了一群有着工人称号的农民。曾经的草屋也不见了踪迹,政府统一为他们盖起了砖瓦房。从那时起,路不闭户成为了谣言。与此同时,动物也被驱逐出了人类的生活。砖房的屋里没有横梁,再也不是燕子选中的巢穴。漫山遍野的蛇和林蛙因为农药变得销声匿迹。飞龙鸟在某天清晨集体发出了唧唧的叫声,从此也没了踪影。野生动物成了传说中的龙凤,仿佛从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但极少数时候,也会有几个,不慎闯入人类的世界,打个招呼又消失不见。



路上


妈妈曾经在一条小溪旁遇到过一只狍子。她弯腰洗手时,那只狍子在她身边停下,睁着眼睛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她险些被它的温顺所迷惑,但还是意识到了这是难得的捕猎时机。在她悄悄举起镐头的一刹那,那野物悚然一惊,闪电般的跑远了。

过去的痕迹慢慢被时间擦拭。在草房旁边插着红旗的高耸瞭望塔,因为林木的砍伐等等原因也被荒废了。这曾经是孩子们称王以俯瞰天下的烽火台。猎猎的风呼啸着几乎将最上面的塔尖吹倒。二十多年以后,再没人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妈妈第一次鼓起勇气登上这个儿时浪漫的埋骨之地,已经十几岁了,权当作对童年的缅怀。


何意人别似花离


后来,家里面的四朵金花,只有一朵还在原地扎根。另外三朵早就漂泊去了异地。妈妈在十五六岁就作为当地学习最好的学生上了免费的师范学校,从此离开了故乡。2017年农村城市化建设,山里的老房子可以换成山下的楼房。出于对土地和回忆的不舍,那所老房子没有被抛弃,即便已经没办法住人。而每年新春的家庭聚会,也总是充斥着对于相距一千二百多公里的遥远故乡的怀念。



破败的老房


这时,在饭桌上的哥哥也听到了外祖父的话,立马嗤笑一声。他在三年前曾经跟随长辈回到故乡,又因暴雨损毁了唯一的路,不得不在那住了半个月。他说,那个地方基本没网,饭菜只有白菜和土豆,井水还是主流,厕所布满蛆虫,翻个身就能压死两只苍蝇,这辈子再也不想踏足。



老屋厨房


我突然想起,前年妈妈从故居回来以后,欢欣极了:“屋子冬暖夏凉,很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到处都是绿色。通网了,公路修的也特别好!”随后又用一种怅惘的语气说:“就是只剩下几十户了。”


附:

对您看到这里,感到非常荣幸。接下来我想对这篇文章做一个补充说明:

这篇文章和常见的新闻作品不太一样。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新闻作品,算不算非虚构写作。但是我能保证这篇文章的全部素材,都是由采访得到的。这篇文章让我思考的是两代人对故乡的不同态度,因此标题使用了一些诗词以彰显主题。但写作的起因是母亲的童年回忆。

我从来没有在脑海中描摹过故乡的样子。我已经离开那里将近二十年了。因此在偶然听到母亲年幼时生活的只言片语时,我的心情难以言表。以我浅薄的知识层面,完全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奇幻又瑰丽的生活。随地攀爬的碗口粗的蛇和偶尔牵着猴子跋涉千里的卖艺人。我总觉得这和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有异曲同工之处。马尔克斯曾说过,魔幻现实对他不是称赞,他想要的是现实。

因此,本篇内容是仿照着马尔克斯的风格进行创作的。在内容上有僵化和翻译腔,以及堆砌矫情的毛病,衔接等也不自然,思想也并不深刻,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种种问题。我深知这是一篇幼稚散漫的文章,但确为我目前水平最高之作。如果您愿读到这里,我非常感谢。也因此我在文章末尾附上这个声明,至少能够对写作原因、以及这些内容并非出自我的杜撰做出简短介绍。


敬颂


春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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